这一天,她和往年一样独自来到林中。风中的气息还是那样熟悉,北雪飘零却丝毫感觉不到寒冷。淑音脱下手套,轻轻抚摸着身旁的树干,感叹如此弯曲灰暗的枝干也能养育出这么香美的花。
淑音在风中伫立了许久,仿佛一直思念着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想不起来;总觉得好像失去了什么,却又不晓得该寻找什么。她正准备离开,一如既往若有所失地离开,就看见一个人影从林子里穿过。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绝对不能错过。她看见梅花落瓣处一行远去的脚印,确定自己看见的不是幻影。她一直顺着脚印来到辽泽边,只见一个背影伫立在湖畔,一动不动。
淑音轻轻地走过去,根本没有思考任何的可能和原因,便伸出微微颤抖的手,郑重而缓慢地拉起背影的手——那只手很冰冷,却是实实在在的,然而并不特别粗糙,只是手掌有很厚的茧。
背影转过身,年轻英气的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木然而悲伤地看着淑音。
不知何故,看到这张完全陌生的脸,淑音并不感觉十分失落。她轻轻放开少年的手,没有露出笑容,没有解释,也没有道歉。她面向着辽泽,看着少年所注视的远方,轻声道:“你在寻找还是等待?”
少年没有回话,只是继续眺望着飞雪。淑音站在他的身边,神思安宁。不知过了多久,少年道:“我在等我自己死心。”
淑音没有立刻接过他的话,又过了很久,才开口问道:“为什么要死心?”
这一回,少年只呆了一会儿,便回答:“因为等不到。”
淑音看着眼前的一片茫茫,“那在等到之前,一直等着不就好了。”
少年转头看着淑音平静秀丽的侧脸,半晌,然后继续看向辽泽,像是松了一口气,“嗯。”
这时少年突然想起,“你也在等人吗?”
淑音轻轻摇了摇头,“等我找到答案,才能告诉你。”
少年想了一想,“那你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淑音:“我是水秀山庄的淑音。”
少年:“……我叫邹冰恕。”
就这样,淑音和比她小一岁的邹少主成了朋友。邹冰恕很喜欢淑音的琴声,喜欢那种抚慰人心的平静和温柔。而淑音自己本打算在每年的腊月继续寻觅下去,却意外地在第二年的夏天得到了答案。
“请问,这首曲子的名字是?”
“《觅迹》,寻觅踪迹。”
(注:见“第十二章知心(一)”,淑音和东方胤的对话。)
琴师指间的琴曲神情细腻,欲说还休,只是缓缓积累,时而曲折淤滞,时而婉转悠长。仿如寒冬之细流,断断续续,续续断断,无法停歇,却又无法顺利前行,如此匆忙,却又如此犹豫不决。留恋又无可留恋,寻找又无从寻找,没有源头,亦没有目的。
曲中的情思,仿若手捧着细沙,不敢用力,沙儿却还是细碎纷纷,随风而去;又仿若凝望着水中的明月,不敢扬起涟漪,月光却被乌云遮蔽,抱憾西去。
思华年,华年已尽,至亲旧友了无踪迹。所爱与所恨都隐没于无奈,只有那淡淡的忧伤在麻木和忍耐过后如同冰雪融化般开始流淌。
冻结的时间下沉太久,早已经物是人非,烦忧已无可烦忧,哀愁又为何哀愁?却因此,愉悦总不尽愉悦,总对着空空的双手、寂静的湖水、漆黑的夜,怅然若失。
淑音错过的时光在涩噎滞抑的琴音中缓缓倒回。淑音看到了那交错拼接的场景,从生离到死别,本不应该的寂静。雪地上远去的脚印,只剩下一只的草鞋,苍白景色中深红的残香。在那久远而漫长的空白中被刻意隐藏的情感终于表白出来,化为温热的泪水,盈满了遗憾的空虚。
“如果当时……就好了。”
人们总禁不住这么想。每每在错过或失去之后,于记忆中挥之不去的场景里寻觅那一丝飘渺的踪迹。
淑音在这琴声中蓦然想起当时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完整真切。当她终于流下了当年压抑着没能滴落的泪水,让儿时孤苦的伤痛抒发殆尽,让和至亲离别的悲切释放完全之后,她柔美的笑容里少了些许落寞,多了几分开心。
从那以后,淑音的琴声越来越能安抚人心。然而在所有的曲子里,淑音最爱的仍旧是琴师的那一首《觅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