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来,听见没有,先给你分。”郭安屯用命令的口气再喊一声。旁边也就有人催月儿说:“快张开毛裢口袋过去吧,不管是谁总得有人先开头。”
月儿抬起脸寻找她的耀先,耀先一脸茫然地就站在她身边,他也是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如果拿着大木掀催着让月儿第一个分麦的人是社长吴根才或是副社长李丁民,他都会真诚地谦让过去,让别的贫下中农先分,但说话拿木掀的是民兵队长郭安屯,他就不敢多说谦让的话。
“你,咋回事?”郭安屯的黑脸上有了一层明显的怒气。月儿不得已提着粗布毛裢往前起几步。“过这边来。”郭安屯围着麦堆转半圈,就把木掀插进麦堆的前堆里。他这么一插,围在周围的一圈人就松松快快地吐出一口气,就都明白这是咋回事咧。
扇车扇出来的麦堆,前堆与后堆的麦粒大不一样。麦堆前的麦粒大多是秕秕颗,不然就不会随风吹到前堆去,后堆上的麦粒却个个都是浑圆饱满沉甸甸的红头大麦。这就是区别,娘生九子不一般。从扇车上扇扬出来的一堆浑浑圆圆的麦堆,前堆和后堆是不一样的,前堆尽是秕秕颗瘦麦,后堆才是红头肥麦,两种麦子在水磨上一磨,好坏就更分明了。前堆糠秕瘦麦磨出来的麸皮就多,后堆红头肥麦磨出来的头餐面就多。要是郭安屯把大木掀插进后堆的红头肥麦里,再三地招呼月儿第一个过去装麦,那么人们就会很费心思地去猜想这里面存在着的问题。但他是把大木掀插在前堆的糠秕瘦麦里,人们就都松松快快地吐出一口气。有人先把秕秕颗分走,到了自己跟前肯定就尽是些饱饱满满的红头大肥麦。秕秕颗不分给地主的儿子,分给谁呀?人在具体的利益面前都是自私的,没有谁能例外。
耀先月儿一点也不憨,他们当然也知道前堆的秕秕麦多,磨不出多少头餐白面,但是他们不能拒绝民兵队长的一片“好意”,他们更没有挑肥捡瘦的权力。月儿把粗布毛裢口袋圆圆地张开,让郭安屯用大木掀哗哗啦啦地铲起前堆的秕秕麦往里装灌。从这第一场麦开始,直到最后人民公社解散种起责任田,在那长长的二十多年里,他们一直享受着这种“第一”的特殊待遇。他们从来没有反抗过,连一个不都没有说过,他们不能说,不敢说。说出来不但于事无补,反而还会遭受更大的磨难。面对这种极不公正的待遇,他们只有忍耐,忍耐,再忍耐。
耀先月儿把分给自己的两毛裢秕秕麦扛起后,郭安屯就从侧堆里给人装起麦。从侧堆里装麦,大家都没有意见。等到马桂花在麦堆前张开毛裢口袋时,郭安屯把大木掀一下就插进后堆的红头肥麦里,人群里出现了几声低低的嘀咕,更多的只是耻笑。他们之间偷鸡摸狗的关系早就是人人皆知的秘密,对这号人也只能一笑了之。
分下麦的当天,架在河叉上的水磨就吱吱扭扭地欢叫起来。第一个把新麦子倒进磨盘的是郭安屯的女人彩兰。早在地里的麦子才开始泛黄的时候,彩兰就提着毛裢布袋满村里借起粮食,没办法,她养了三个能吃饭的秃头小子,男人也是一个大饭食,更要命的是他们俩口子时常爱闹架,一闹起架,彩兰没别的办法,就是知道搭锅燎灶海海地吃他一顿,只有吃了,她心里的火气和怨恨才能消了。这样他们的粮食哪里够吃,闹饥荒对彩兰来说还只是刚刚开始,后面的饥荒还长着哩。
夏收结束后,郭安屯代表卧马沟又出去开了两天会,和往常一样,会本来应由社长去开,吴根才不想跑路,嫌热嫌麻烦,就又让郭安屯去了。郭安屯还就是爱出去开会,出去开会多好,即能不掏钱吃上会议饭,还能认识好多干事的干部,不用出勤干活,工分还一个不少,多好呀。一听说让去开会,他就乐乐颠颠地去了。
在下马河区委院子里开了一天会,剩下的一天是由区里的干部领着,到山下各村各镇去参观。去农业合作社搞的好的村镇去参观,听听人家的经验,看看人家的庄稼,交流学习取长补短,是一件好事。参观到山下郭牛村的时候,郭安屯就发现了一个大可借鉴的经验:那就是对地主分子的严格管制。身为民兵队长的郭安屯对别的事情和问题不上心,唯独对这个问题很敏感。
郭牛村是山下平川里好几千人的大村,村里有几家大地主,土改刚结束的时候,郭牛村发生过几家地主串联,火烧农会干部麦场的恶性事故。参加起事的几个地主当时就被逮捕法办了,也有三几个地主没有参加那起事件,前车之鉴不能不防,于是郭牛村对还在村里的几个地主分子就进行极严格的管制和改造。在管制改造的措施里其中一条是:担尿。不管谁家的茅厕满了,都由地主去担,担倒到农业社指定的地块里。这是带有明显歧视性和羞辱性的,是对地主分子的惩罚。郭安屯觉得这一着在卧马沟能用。
也该着耀先倒霉,该着他受罪。郭安屯从下马河开会回来,走进他的场院,就觉得的肚胀屎憋,就赶紧往场院拐角旮旯里的茅厕里跑。山里家家的茅厕都是一个样:挖一个土坑,埋一个敞口瓮,从河滩搬捡回两块平一点的石头当踩石往边上一放,这就是一个解手方便的土茅子。郭安屯跑进茅厕往踩石上一站就抹下裤子,一根粗粗的屎厥子就从黑尻眼里拉出来,“咕咚”一声粗屎厥子就掉进敞开大口的茅瓮里。也就是随着这一声“咕咚”,郭安屯撅起的光尻蛋子上让掉进茅瓮里的屎厥子溅起的屎花尿点沾满了,那蛹动的白生生的蛆条,也差点随着屎花尿点一起溅到他的光尻蛋上去。郭安屯觉得尻蛋上一片冰凉,就知道是溅上茅子里的脏东西了,他扭回脸看一下朝天敞口的大茅瓮,里面的屎尿溢溢满满的都要往外流了。蛹动着的蛆条爬上来一片。唉,入社前地是自己的,把茅厕里满了的粪尿担出去肥自己的地,长自己的庄稼,心里还有点劲。入社后连地带庄稼都是集体的,他就懒的再不想干这又脏又臭的活儿,所以茅坑就满了,茅坑满了掉进去一根粗屎厥子,就要溅上来一些脏东西,这也是自然法则,等同于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郭安屯撅起的光尻蛋子上溅了一片脏东西,但他手里却没有可以擦拭的纸片之类的东西。那时候的山里人到土茅子里解手方便谁用过手纸呀,都还不是随地捡拾起一块瓦渣片子土块块之类的完了事一刮,就提起裤子了。不是山里人不用手纸,而是没有那种东西。尻眼上的一点脏东西,用瓦渣片或是土块块一擦一抹能了事,但尻蛋子上溅起的一大片粘粘湿湿的脏东西拿啥擦抹呀?郭安屯恼怒地转着脸在茅厕拐角旮旯四下看看,除了一片带着尖尖长尾巴蛹动着的蛆条,再没有一件可以抓扯擦用的软东西,他不能把那一尻蛋子脏东西包到裤子里去,于是他伸手从土墙上扳下一块土块块,搁在手里揉碎,然后在尻蛋子上胡乱地擦抹几下,再背过手在上面拍打几下,就算是把问题解决了。
郭安屯提起裤子,在踩石上狠狠地跺几下脚,把爬到鞋梆子上的几根蛆条跺掉,这才气哼哼地从茅厕里走出来。这就更促使他要把郭牛村的经验快快地往卧马沟搬用,不能再让脏东西溅到自己的光尻蛋子上,他不能天天用一把土面面擦抹尻子。
上工的钟声响过好一阵,人们才疲疲蹋蹋地从坡道上往下走。天气太热,地里也没有多紧要的农活,麦收了秋种了,要等到收秋种麦还有两个多月。人们在农业社干了半年也都皮实了,连吴根才敲完钟都不在皂角树下等,他都要再回到上房院去歇一会。
住在崖口上的耀先月儿和人们不一样,只要上工的钟声一响,他们就紧着往坡道下走,他们能在皂角树下等别人,却不能让人们在皂角树下等他们。
下面的钟声响了,月儿把新生哄劝着留在崖口上,就和耀先一起往坡道下走去。新生就叫四岁半快五岁了,一个人能留在崖口上玩耍了。耀先和月儿到了皂角树下的时候,这里还没有一个人,他俩就倚着皂角树坐下等大伙。官窑的门敞着,里面有人说话,是郭安屯的声音。那么里面就应该还有人,不然郭安屯不会一个人在里面费唾沫,谁还在官窑里呢?耀先没有费心思去猜,也没必要去费这心思。他抬起头向上看皂角树,皂角树上的枝叶很茂密,羽翼一样的叶子绿葱葱的遮往好大一块天,枝杆上长出的针刺也是绿葱葱的还很嫩,还扎不痛人,因为春上皂角花开的不旺,枝叶间垂挂着的皂角就显的很稀疏,不如往年。往年这个时候那嫩嫩的绿皂角早在枝梢上滴滴噜噜地吊满了。看着树梢枝头稀疏的皂角,耀先又想起爹说过的话:皂角花开的旺,庄稼的收成就好。今年的皂角花开的不旺,收成确实不好,起码夏粮就不好,交过公粮,留过种子后一个人平均只分了三百斤口粮。三百斤和十石二十石简直就不能做比较,入社前人们说粮食都是多少多少石地论石,入社后人们就说开斤了。以石论粮的时代从此结束。夏粮一个人只分了三百斤,单靠这三百斤夏粮肯定接续不上明年,那就看秋粮了。秋粮要是一个人再能分上三二百斤,这一年就不会有啥问题,起码闹不出饥荒。
耀先盼望着明年皂角树上的花能开的旺旺的,就像以往那样。月儿坐在皂角树下利用这点有限的时间哧哧啦啦地纳起鞋底,入社后月儿有空闲的时间也不多了,一天三晌全都在庄稼地里挣工分,缝衣纳底纺棉织布的时间就少多了,再不像以前那样有那么多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
人们零零散散地从坡道上下来,聚在皂角树下等着社长派工。其实今天没有必要都聚在这里等派工,因为不论是男劳力还是女劳力前晌的工都没有干完,吃完晌午饭钟声一响到地里接着前晌的活干就是了。但大家在皂角树下领工习惯了,每次钟响上工都自觉不自觉地要在这里等一阵。在皂角树下多等一阵,到了地里就能少干一阵,有些精滑的人就是这样算账的,反正是给集体干,又不是给自己干,给自己干谁还要等着让人指派。
社员们差不多都聚在皂角树下了,却还不见几个干部的影子。有人就问:“咋还不见几个头儿们出来?”早来的人就说:“坐在官窑里说事情哩。”
三个村干部就是正坐在官窑里说事情。吴根才和李丁民在听开了两天会回来的郭安屯传达会议精神。郭安屯七五搭八成胡乱说过一阵后,就把郭牛村对地主的严格管制的事说出来,其实这根本不是这次区委会议的内容,但他就是当成会议精神传达起来。
郭安屯把郭牛村的经验讲完后,说出要让耀先也像郭牛村被管制的地主一样往地里担尿,吴根才和李丁民就哑哑地不说话了,他俩觉得那样做不好,怎么能强迫着人去干那样的脏活?可是郭牛村已经这样作了,区委又把各村的干部领去参观学习,也就是要让各村也照着样儿做,他俩就说不出话来了。吴根才最后还是为难地说:“是这,安屯,你是民兵队长,这种事本来就是归你管,又是你去开的会。这事就由你在皂角树下当场宣布吧。”
“行,我说就我说。”郭安屯马上就接了话,他有啥抹不开面子的,难道堂堂一个民兵队长还怕一个地主的儿子,笑话。郭安屯不但不怕,不但没有一点难为情,相反他最爱干的就是这种事。
三个人从官窑出来,走到皂角树下郭安屯就站在显眼的位置上,他对着等着上工的社员很威武地说:“现在宣布一件事情。”然后就用严厉中带有狞笑的目光在人群里搜寻起耀先月儿。
耀先和月儿下来的最早,别人都还没来时他俩紧挨着坐在皂角树下的荫凉里,等别的社员都从坡道上下来,他们就站起来,把树下的荫凉让给别人去坐。这时他俩就站在人群里,郭安屯投射过来的严厉的眼神和黑黝黝的脸上流露出来的阴阴的坏笑,耀先和月儿就猜想到他这是又要拿他们说事了。入社以来耀先月儿没有做过一件有背良心的事情,他们一心一意想的都是如何把集体的事情干好,心里连一点不满的情绪都不敢有,麦收分口粮的时受到那样的亏待,他们都默默地忍受了,他们在心里对自己说:咱和别人不一样,分点秕秕颗就分点秕秕颗吧,反正总是有人分的。他们忍受住了。
现在他们不知道郭安屯又会拿他们说些什么事,但是他们知道无论他说出来的是啥,肯定不会是好事,好事挨不上他们,他嘴里也说不出来好事。耀先月儿怦怦心跳地等待着他把话说出来。郭安屯黑黝黝的脸上露出一丝阴阴的坏笑,然后就大声地宣布:“根据区里这次开会的精神,村里决定从今天开始,地主的儿子郭耀先每天上工往地里去的时候都要担一担尿。从今往后咱卧马沟各家各户的茅厕满了就都由他去担,并且还只能是捎带着担,不记工分,更不能因为担茅就耽误了正常上工。”
郭安屯把村里的决定一宣布,皂角树下所有人的目光就全都聚焦在耀先月儿的脸上,耀先和月儿在众目睽睽之下脸上一阵阵地发烧发烫。这明摆就是欺负人,可他们不敢说一个不字,他们没有反抗的资格和权力,他们是地主的儿子,是被管制的另类,他们只能忍气吞声地接受这样的事实。就是从这一天耀先担起茅桶,一担就是长长的二十几年,谁经受过这么长时间的屈辱和磨难?除了卧马沟的耀先月儿还有人吗?
一夜呼啸的寒风带来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一年的辛勤劳累终于在这场白皑皑的大雪里结束了。实际上还没有结束,至少对耀先月儿来说还没有结束。下了一场厚雪,别人都躺在窑里的火炕上睡回笼觉呢,而耀先月儿却不得不早早起来把全村的巷道上的厚雪扫开,和每年每次下雪一样,他们把所有的巷道都扫通,一直扫到大家担水的河边,一直扫到水磨房。腊月里了快要过年了,家家都在水磨房排队等着磨面蒸过年吃的白馍哩。
把全村的巷道扫开,红亮亮的日头就在东边的大岭上露出脸儿了。回到崖口上,月儿扔掉手里的扫帚,就要烧火做饭。耀先懒洋洋地说:“歇一会吧,下这么厚的雪,又不用上工,早点吃晚点吃都一样。”说着他拍打拍打身上的雪迹,脱掉鞋又上了炕。炕上的一摊被窝还乱乱地摊着,新生也还钻在被窝里没有起来。月儿听耀先这么说,就把窑门关住,也上了炕。两个人又一起钻进还没有叠起的摊在炕上的被窝里,好久他们没有在日头出来的大天白日里在一起躺过了。今天因为下雪有了闲暇,他俩和衣相拥着躺进了被窝。他们谁也不说话,只是相拥着。在崖口上一同度过的这些岁月给他们留下的是太多的心酸和苦涩,将来会是个什么样子呢?现在正是年头岁尾,老天爷又降了一场厚雪,把他们堵在炕上,让他们静静地思考过去和将来。过去的苦难不能言,将来的甜蜜不敢想,这就是他们相拥而不能相诉的原因。
钟声响了,钟声在下雪天响起,让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下雪天进不了地能有啥活可干?而且在这个下雪天里响起的钟声似乎比以往任何一天都更急骤,更长久,更执着。
对钟声,耀先和月儿有一种本能的反应,下面的钟声一响,他俩就急急地跳下炕,月儿还有些埋怨耀先,说:“看,上工的钟又响了吧,我说吃上点饭吧,你说歇一阵,这下好了,空着肚子咋到地里干活。”耀先说:“不会是干啥活吧,下这么厚的雪,进不了地,不会是上工干活,或许是开啥会吧。”
耀先猜说对了,钟声落下后,郭安屯就站在皂角树下扯起高嗓子向坡道上吆喝起来:“开会啦,开会啦。全体社员都到官窑里开会啦。”喊完拽住钟绳又是一阵猛敲。
入社一年来听上工的钟声都听的有些疲蹋麻木的人们是听到郭安屯高声的喊叫,才相互探问着埋怨着从坡道上下来,“一年四季钟就没停过,下雪天也不让人安安稳稳地在窑里歇。”“到年根了,又开啥会呀?”进了官窑人们才知道是评工分的会,这可是个重要会,这个会关系着每家每户每一个人的切身利益。人们辛辛苦苦在农业社里干了一年,到年底能分多少钱,能吃多少粮,就在这个会上定。它比场上分口粮还重要。谁都不敢马虎,谁都不肯缺席。一阵阵功夫,凡是参加过农业社劳动的社员全都齐齐地挤进官窑。
吴根才简简略略地说几句开场白,就开始评工分。根据记工表上的名单,一个一个往下评。记工员拿着记工表,念到谁,谁就先出去回避,然后大家就开始评议,每个人都有发言权。真是不简单,中条山上的卧马沟这么早就建立起一套包括回避在内的制度。
记工员是喜娃,是李丁生的儿子,李丁民的大侄子。土改后喜娃到下马河上了三年初小,毕业回来正赶上卧马沟成立农业社,他就顺理成章地当上社里的记工员,同时还兼任社里的会计。
有了文化,也就有了出息,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喜娃拿起记工表念出的第一个人名是卧马沟农业社社长吴根才。吴根才笑模呵呵地站起来说:“我出去,大家伙好好评议,社长也和大家一样,该评多少就是多少,不许看人情脸面,要看的是平常的劳动表现。”
吴根才在人群里绊绊搭搭地还没有走出官窑门,和喜娃并排坐在桌子前的郭安屯就张张扬扬地说:“社长当然是全劳力,当然是十分,大家说中不中?”“中!”官窑里响起一片应声。没有走出窑门的吴根才厚道地朝大家笑笑说:“还没走出窑门咋就评完咧,这可不行呀,应该出了窑门再评。”坐满官窑的社员里响起嗡嗡的一片笑。
“李丁民。”记工员喜娃真得像那么一回事,用还有一些嫩音的声音止住官窑里杂杂乱乱的噪声,念出他二叔的名字。还是和刚才一样,李丁民没有走出窑门,没有回避开。郭安屯就又说出一个全劳力,十分。官窑里的社员群众当然还是一片响应。这两个人即是不当社长副社长也是梆梆硬的全劳力,对这两个人谁也没得说。
喜娃侧过脸,看着和自己坐在一条板凳上的郭安屯,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安屯叔,挨上你咧。”喜娃的意思是让他也按照初始大家定下的规则,出去回避一下。刚才社长副社长都站起身出去回避了,尽管他们没有避开,那不是因为他们自己的原因。
郭安屯却稳若泰山似地坐着没动,他觉得对他们三个村干部来说就用不着回避,评工分主要评的是社员,是群众,干部自然都是十分工,自然都是全劳力。不是全劳力能当村干部?笑话。郭安屯不但坐着不动,还替自己说了话:“十分,十分。我们三个村干部就不用走这个形式了。喜娃往下念。”
官窑里的气氛就发生了变化,刚才响应风从的声音沉寂下去了。郭安屯虽然肯定能评上十分,能评上全劳力。但他的这种行为让所有在场的人心里都有了疙瘩,让所有的人都说不出话。喜娃扬起脸看坐到桌子对面的吴根才,喜娃只是一个小记工员,他没有决断的权力,出现了这样的场面,他只能瞪着眼等社长的决定。吴根才嘴里含着一杆旱烟,大大阔阔的脸盘上有一丝不以为然的笑,他嘴里衔着烟袋锅有些含糊不清地说:“十分,全劳力。接着往下评。”喜娃就再往下念。下来无论是再念到谁,谁就得出去到雪地里站一阵,直到另一个人出去,他才能回官窑。
评工分实际上是一件复杂而又让人难为情的事情,评人长说人短,这不是一般人愿意干的事情,大家祖祖辈辈都在一个村子里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谁也不愿意当着满满一窑人说别人的不是,就是当事人回避出去,也不愿意说,他本人是回避出去了,但他的亲戚朋友,他的家人,都还在官窑里坐着,谁舍得开面子呀。幸亏官窑里有个郭安屯,这个人性格张扬,爱开会爱说话爱显示自己,也敢说话。吴根才顺水推舟啥事也就把他往前面推,好话坏话由他说,好人恶人也就由他去做。评工分的会上没有一个这样的人还真是不行,好好主义评不出工分来。喜娃每念出一个人名,郭安屯就先指指划划地说出一串好或是不好的话来,他就成了这次评工分会议的当然主事人。
评工分有三条大线,只要不出大线,就算是没有出问题。十分算一个工,男劳力绝大多数都能评上十分,十分也就算是全劳力,只有极个别的男劳力评不到十分,评不到十分也能评个九分半;女劳力一般都评在七至八分间;还有一部分半大的小社员,他们就根据实际年龄的大小评个三分五分的。这就是三条大线。
“吴虎林。”喜娃照着记工表上的顺序念出吴虎林的名字。虎林从人堆里站起来,一脸嘻笑讨好地向满窑里的社员看看,最后再把讨好的目光落到主事的郭安屯脸上,然后才走出官窑。郭安屯当然明白虎林回头一望的意思,因为入社时绑的那一绳子,郭安屯和吴虎林之间结下了不小的积怨。郭安屯性格张扬,但他头脑并不简单,谁都知道为侍下一个人就是一条路,得罪下一个人就是一堵墙。郭安屯不愿意自己四面楚歌,十面埋伏。他也寻找着机会想把自己身边的道儿拓宽。虎林起身走出官窑,郭安屯就没有马上说话,从某种程度上说,他想解开系在他和虎林之间的那个死疙瘩,但虎林入社后的表现又是有目共睹的。郭安屯把目光投到桌子对面吴根才的脸上,这下他想让吴根才说话了。
吴根才是卧马沟农业社社长,他对虎林入社后的表现也是有看法的,虎林入社前是那样的勤奋吃苦,入社后一下就变得奸滑起来,有时真让人看不过眼。吴根才是不想给虎林评个满分十分的,但是他没有说话,他只是不引人注目地给了郭安屯一个手势,向郭安屯勾了勾食指。郭安屯有些不大相信,粮市上捏手论价的行当他懂,六捏捏,七撮撮,八搁叉,九勾斗。吴根才勾起食指就是让他给虎林评个九分,郭安屯乍乍唬唬这么一阵子,还没有给哪个男劳力评过九分,最差的他也给说出个九分五。吴根才把旱烟锅在桌子腿上响响地磕磕,又向郭安屯勾一下食指。郭安屯心里明白了,也就有了决心,本来他还想借此机会缓和一下和虎林间的紧张关系,吴根才给过来暗示,他也就再没什么顾忌了。他扬起黑脸威武地看一下挤在官窑里却鸦雀无声的社员,然后豪狠地说:“吴虎林入社前的确是一个没弹嫌的好庄稼把式,但入社后他可就不是没弹嫌的好社员了。挑挑捡捡的还常说些怪怪话,九分,我说给他评九分,大家说同意不同意?”
官窑里没有一丝应声,却林木般举起一片胳膊。吴根才和李丁民也顺应潮流地举起手。满窑里只有少数几个人没有往起举胳膊,虎林的媳妇引菊当然不举手,虎林的兄弟虎堆也没有举胳膊,虽然他们哥俩因为入社分家干过仗,但砸断骨头连着筋,他们毕竟是同胞亲兄弟。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给虎林评九分,低于大线是全体社员的选择,农业社不是养奸懒人的地方。
吴根才阔大的脸盘上挂着一丝儿关切,也有一点不大好意思,对虎林的媳妇引菊说:“回头给虎林好好说说,把身上的毛病改改,大家伙明年给他评个高分。”然后再对喜娃说:“再往下念人名。”
终于念到耀先了。“郭耀先。”耀先就在窑门口上圪蹴着,听喜娃一念出自己的名字,扭身就出了官窑。外面是一片白雪茫茫的世界,耀先远远地站到皂角树底下去,他不像别人,别人从官窑里回避出来,都不走远,都立在窑门口上竖着耳朵监听官窑里人们对自己的议论,那有啥意思呀。耀先心里坦坦荡荡的就像这洁白无瑕的雪野一样纯洁,入社的这一年他没有误过一次工,更没有混过一晌工,天天晌晌他都在尽心尽力地干。一年来不敢说他比村干部操的心多,但敢说他比村干部出的力不小。他无时无刻都在想着要用自己诚实的劳动换取人们的信任,每天扫街担茅是份外的活,份内的活他从来没有比别人少干过,不仅干的多,而且还干的好。耀先相信自己真心诚意地付出了劳动,终能得到自己希望的结果。还是那句话: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耀先相信社员群众会给自己一个观公正的评价。
耀先走出官窑,郭安屯那双不安生的眼睛就在人堆里寻找起月儿。只要一有机会,郭安屯就在心里想怎么才能让这个俊俊俏俏的女人服贴,怎样才能把这个美若天仙的女人搞到手上。各种各样的手段,硬的软的他都试过,都不奏效。他想在这样的场合用目光再挑逗挑逗她。
坐在人群里的月儿看见郭安屯不怀好意的目光扫视过来,就赶紧把脸深深地低垂下,不去迎对郭安屯投射过来的带有挑逗的目光,也不听别人乱糟糟的议论,一心只盼望着人们能给她的耀先一个公正的评价。这个世界上只有月儿一个人知道,为了得到别人的公正观的评价,这一年来她的耀先付出了多么大的艰辛,不为别的,他只是想得到人们能说出一句好话,只要有一句好话就把心窝暖住了。
因为看不到月儿那张漂亮迷人的白脸蛋,月儿低垂下了头,只留给他一个黑发光溜的后脑勺,郭安屯心里就有了火气,他原本以为在这样的关口上,她会举起白粉粉的俊脸蛋,看着他,向他乞求,向他讨饶,可是她却给了他一个黑溜溜的后脑勺。郭安屯说话了,他的话里就有了狠劲:“郭耀先,地主的儿子,我说给他评八分。”“嗡。”官窑里随着郭安屯嘴里说出来的话就炸了窝似的混乱起来。在这片炸了窝似的混乱声中,月儿扬起脸,在她那秀气的眼睛里充满了委屈的泪水,她是在用含泪的眼睛乞求着人们说上一句公道话。郭安屯没有机会再去欣赏月儿扬起来的美好的脸蛋,她俊俏的脸颊上挂上一串委屈的泪水,就更有了一番美丽,但是郭安屯顾不上了,他得应对人们纷纷提出的质问。月儿不应该流泪,月儿应该感到高兴,这满窑里乱成一片的吵声和刚才林木一样举起的胳膊大不一样,事实上人们都在为她讨公道。连吴根才都坐不稳地叫了一声:安屯。当然他的话也被淹没在乱成一片的声浪里了。
郭安屯站起来严严地扳住黑脸,吼叫道:“嚷啥嚷?”嗡嗡乱乱的声浪像是哗哗流淌着的河水一下被堵在河渠里一样,没有了声息。郭安屯反口就说出一个谁也不能推翻的理由:“你们知不知道郭牛村是咋的处理这类事情的,区委组织我们专门到郭牛村参观学习过。郭牛村的地主分子李佐杰被管制着一天必须给农业社干三晌活,半个工分也不许记,一年到头只给他分一点口粮。对地主的管制和改造是国家的法令,地主的儿子在我们卧马沟一天评八分,不错了。”
官窑里一片死一样的寂静,再没有人吵嚷说话,还有啥说的?在国家法令面前谁也无话可说。社员群众说不出话来,吴根才和李丁民两位社长也无话可说了,如果不是郭安屯一下把调子定的那么高,吴根才和李丁民原本是要为郭耀先说上几句公道话的,这一年来郭耀先在农业社里破了命地干活,人人也都是看见的,给他评十分不算过。可是郭安屯一下把话给扎死了,他们也只好做罢,谁让他是地主的儿子,在这样公众的场合为地主的儿子说话毕竟有些不合时宜。
“下一个,喜娃往下念呀。”官窑里再没人说话,郭安屯就让记工员喜娃再往下念人名。喜娃把评出来的八分结果先记在耀先名下,就念出月儿的名字。耀先月儿他们俩口子的名字在记工表上是挨在一起的。
月儿从人群里站起来,清秀的脸上还挂着两行委屈的泪水,垂着头悄没声息地走出官窑。立在皂角树下的耀先看见月儿满脸直流的泪水,就知道事情是个怎么样的结果了,他把过来的月儿揽在怀里,两个人默默地望着眼前一片白茫茫的雪野。自然界的雪能融,冰会化,春天会来。可是笼罩在他们心头的这个漫漫冬日何时才能结束?他们多么渴望阳光明媚的春天能早一点来到他们的生活里呀。
最后月儿的工分评了个六分,别的男人女人都在规定的大线内,只有他们远远地低于大线。这样他们俩口子比别人俩口子一天就要少挣四分工,十天就少四个工,一个月少十二个工,一年下来就要比别人少一百五十个工。而在这一百五十天里他们一点也不比别人干的活儿少。
这一年就这样画上了句号,对别人是皆大欢喜的句号,对耀先月儿则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