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锡风走在燕京的通衢上，左边风儿，右边雪儿，都是绝世佳人，心情自然很是舒畅。    突听一阵呜鸣声响起，三人顺着号声望去，只见内城的街口上围满了人，扎在一起看热闹。    “要处决女犯啦！”有人不怕事多的嚷嚷起来。    “杀得好！”一个老太太一边看热闹，一边大声咒骂着女囚，“这个女的年纪轻轻，却如此歹毒，谋害亲夫、毒杀公公，罪不容赦！这样的jian货便是死了，也是要下油锅地狱的呢！”    一个算卦的中年男子横了她一眼，扭过头去。他手中擎了件破布幡，神情焦虑地向远处眺望着，似有心事。    七嘴八舌的议论中，一辆囚车卷着尘土，滚滚而来。    囚车里面，关押着一个青年女犯。垂头披发，背上插着个大大的“斩”标，脸上满是伤痕，虽然受过重刑，却依旧带着几分动人的颜色，料想昔日定是一位出类拔萃的美人。只是她面如死灰，目光呆滞，神情木然，估计是面临大辟，早已吓得六神无主了。    那算卦人见了女囚，如同被电流击中，身体一阵剧晃，险些跌倒。车上的女囚似乎也看见了他，在囚笼中挣扎着爬起身来，颤颤巍巍向他行了个万福。    旁边有人调侃道：“没想到这个女囚倒还挺标致的，就这样被斩了倒挺可惜的，还不如送给我，我来料理料理她。”    “哎呀，你这老儿当真是色胆包天，这女囚连亲夫都敢谋害，你今日娶她回去，赶明儿她在你的羊肚儿汤里也下点药，你老儿岂不也是呜呼哀哉了。这样的贱.货亏你也敢要！”    囚车边上威风赫赫的站着四个袒胸露乳的彪形大汉，头上高插着一个边翎，背在右肩的那几口鬼头大刀闪着幽光，透着血色，令人胆寒。想必是刽子手。    随着几件破锣破鼓敲响，一簇马队拥着骑马的监斩官如飞而过。队伍两边的差役驱赶着人群：“行人散开，行人散开！有什么好看的！”    张锡风看了会热闹，觉得太凄惨，便扯着风雪双艳的玉手，打算离去。    却听队伍后面传来几声苍老的哭号声：“孩子，孩子，天哪，救救我的孩子……这不能啊……”    原来是一个老妇人跟在队伍的后面，跌跌撞撞的哭喊。    老人家不断被如狼似虎的差役们推搡喝骂：“老太婆滚开……滚开……不要命吗？”    他们三个实在看不下去了，连忙转身离去。    雪儿忽道：“少主哥哥，我肚子饿了！”张锡风奇道：“先前在那蒙古大官家中不是刚吃过饭吗？”雪儿不好意思的说道：“我嫌鞑子的东西脏，没敢多吃！”张锡风笑道：“你这叫伯夷、叔齐不食周粟，又何苦呢？不吃白不吃！”雪儿吐了吐舌头，嗔笑道：“我喜欢啊！”张锡风陪笑道：“好好好，好妹子，只要你喜欢，想干什么都可以！”    长期以来，诸女对他都是毕恭毕敬，尊崇有加，这让他觉得聊无趣味。妹子们偶尔使使小性子，反倒让他感到舒畅之极，更何况是雪儿这样的小娇娇。一嗔一怒，都令他神魂飘荡。    风儿笑道：“好哥哥，风儿也饿了，听说附近有家醉仙楼酒菜不错，咱们便到那里去大吃一顿吧！”    张锡风“咦”了一声，故作大惊小怪状：“你不是在节食控饭，保持身材吗？”风儿嗔道：“偶尔放开肚皮，大吃一顿也无妨啦！”    哈哈哈，街市上响起了三人爽朗的笑声。    醉仙楼在丽正门外十字街的西北角，是一座两层高的酒楼，门脸宽足两丈有余，门前一方酒幡高高打起，两条廊柱上贴着两句诗“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正是酒仙太白的名句。张锡风拾阶而入，一个店小二满脸堆笑的迎将上来：“客官里面请！来点什么酒？满燕京城里人都知道，本店的酒水是天下一绝！衡水老白干，杏花村汾酒，辽东烧刀子，剑南烧春，河东乾和，岭南灵溪，宜城九酝，钦察燃烧水……但凡客官您想得到的好酒，在本店都喝得到哇！”    张锡风听对方一口气报了这么长一串酒名，微微一笑，赞道：“小二，亏你记得这么多酒名，倒真是不容易的。”    小二笑道：“这算啥，咱可是要靠这吃饭的。客官要用点什么？”    张锡风指了指身旁风雪二美，颇为自得，笑道：“今日我跟这两位美丽的姑娘一同吃饭，烈酒就别上了，来二斤上好的花雕就行！再拣精致的菜品随便上几样。”    店小二抬头看了看风雪二女，眼睛立时直了，涎着脸笑道：“哇，没想到世上居然还有这么美丽的姑娘，而且一来就是两位，客官这酒钱不用给了。”    张锡风推辞道：“这怎么好意思呢！”    小二笑道：“二为绝世美人莅临小店，蓬荜生辉，是我们莫大的福气，哪还能找仙姑要什么酒钱！”    听了小二的话，风儿和雪儿二女都低下了头，一阵红晕浮上脸颊。    张锡风轻挽小二的胳膊，会心笑道：“兄弟，你把妹的本事真强，看来我还要多向你学习才是。”    不多时，酒菜送了上来。    其中有一大盘涮羊rou，乃是不久前由忽必烈大汗亲自开发的名菜。    在忽必烈同阿里不哥打仗的时候，有一日晚膳时分，突有紧急军务，厨师来不及多料理，只得便将羔羊的嫩rou切成薄片，就着沸水烫熟了，给忽必烈吃。    这rou又香又嫩，忽必烈吃得畅快淋漓，很是满意，一道名菜自此诞生。    眼前的羊rou被片得纸薄被均匀，rou质精细鲜嫩，足见刀功精湛。    张锡风轻夹起两根羊rou卷，放入涮锅中，待rou色烫得灰白熟透，马上捞起，蘸了酱料，给风雪一人夹了一片。    风儿轻轻咬上一口，只觉rou质醇香不膻，香味纯正，鲜嫩可口，赞道：“这个羊rou片真好吃！”    雪儿也吃了一口，赞道：“少主，这真是难得的美食，谢谢您啦！”    张锡风笑道：“哎呦喂。你们和我之极这还用说什么谢。你们若是爱吃，咱们便天天吃！”    风儿低头道：“那可不成！”    张锡风有些奇怪，问道：“怎么不成？”    风儿笑道：“如果天天吃这个，我和雪jiejie岂不要变成大胖妞，那该多难看啊！”    她漾着可爱的酒窝，笑盈盈地望着张锡风，眉目传情。    张锡风愣了一阵，方才会过意来，挠头傻笑：“那确是不妙，你们还是保持这样的身材好。说实话，你们现在真是太了美！看起来特舒服，我算是真捡到了宝。”    雪儿轻推他一把，娇嗔道：“美了你啦！”红着脸低下头笑了。    三个人嬉笑着玩闹了一阵，便又快快活活地继续吃菜喝酒。    风儿雪儿各自敬了少主一碗酒，三人又一起同喝了碗团圆酒，脸上都是两片微红。    张锡风醉眼惺忪，伸出双臂去挽风雪的倩腰，二女顺从地依偎在他肩头，咯咯浅笑，均觉温馨无限。    忽听店外传来笃笃之声。抬眼望去，只见方才街头那个算卦的手里擎了个破布幡，自酒店门口一步三晃地踅进店来。    张锡风三人这才细细端详此人面貌，当真是好生别扭：明明是五短身材，双手却大得出奇，有如两把蒲扇，轻轻挥动便发出一阵风；由于身形肥胖，层层叠叠的下巴已将整个脖子完全遮盖住，一颗硕大无比的大脑袋仿佛直接安放在了肩膀之上。两只眯缝眼细成了一条线，绿豆大的眼珠子竭力撑开眼帘，滴溜溜的转动着。他眼睛极小，可耳鼻口偏又极大，占了脑袋的半壁江山，比例严重的失调；面部肌rou僵硬，没有任何表情，堪为面瘫，多看上几眼，便生出阵阵寒意。    单从五官的任何一个来讲，他也未必是多么的丑，但这些东西搭配在一起，就只能用“惨绝人寰”来形容了。    他身上穿的那套对襟布衫，略略显出白的底色，但至少半年没洗过，已经油腻肮脏得不成样子。不仅如此，他还将衣衫解开一半，露出硕大油腻又多毛的大肚皮。    这本来就够恶心了，他还唯恐别人不注意自己，每走一步，便得意洋洋地将布幡的竹竿在地上顿一下，敲得笃笃做响。    这副尊容，这番举止，委实令人要多生厌有多厌。    风儿雪儿心里生了惧意，不敢再看，怯生生地偎在张锡风身后。    先前那个店小二听见竹竿的响动，三步并作两步的赶来，一见此人，“哎哟”一声，上前一把扯住他衣衫，也不怕油污，放声叫道：“赛诸葛，你还敢来？你欠本店的二十文酒钱，什么时候还啊？”    矮胖子将小二的手从衣衫上卸开，一双眯缝眼在店小二脸上瞥过，嘻嘻一笑，从怀中摸出了几枚中统通宝，洋洋得意地拍在身侧的八仙桌上，道：“你瞧，这不是来还了吗？”    店小二见只有五文钱，脸气得通红，叫道：“五文钱济个什么事？我们掌柜的说了，若赛诸葛痛快地把账清了倒也罢了，要不然哪，左腿进来打断左腿，右腿进来打断右腿，要是两条腿都进来，就让他爬着出去！”    赛诸葛那只大脑袋在肩上一阵拨浪：“哎呀！今日还你五文，明日还你五文。这叫聚沙成塔，集腋成裘，你懂不懂？早晚不是能把账清了？”    店小二撇了撇嘴，将桌上那五枚铜钱拢在手中，嘴里嘟哝道：“可指不定明日的五文什么时候还呢。”    赛诸葛嘻嘻一笑，只当是春风过耳，捡了一张空桌坐下，大剌剌地道：“老李，上次在你们店吃的自酿若下酒，味道酒劲都很是不错，且再打一碗过来！”    那店小二本已离去了，听他这么一说，简直跳起脚来，咆哮道：“赛诸葛，你可休要多作怪！咱们小店可招呼不起你这‘贵客’，没酒没酒！你且滚吧！”    赛诸葛懒洋洋地环顾着四周，突然大声问道：“怎么，偌大一个醉仙楼，居然没酒？那他们喝的又是什么！”说着，向张锡风他们桌上指去。    店小二白了赛诸葛一眼，道：“他们给了钱，当然有酒喝，谁像你这般没皮没脸？你若今日拿出钱来，自然与你酒吃！”    他眼巴巴的望着张锡风桌上的酒，挤了挤眼睛，叫道：“他们也没给钱啊，为什么也就有酒吃？”    店小二冷笑道：“你也不睁眼看看自己这副尊容。人家长什么样，你又长什么样？心里没个数？我们愿意请他们喝酒，你管得着么？”    赛诸葛讪讪一笑道：“还不都是一个鼻子，两只耳朵，我又没少一样。”    听到这句话，风声双艳都忍不住笑了。    风儿瞧了半天，见这算卦的模样虽长得丑，言谈举止却颇为有趣，不由冲他微微一笑，点头致意。    “总之，你不给现钱，是决计不会有酒吃的。”店小二不想跟赛诸葛再多废话。    赛诸葛见对面佳人对着自己笑了，顿时来了劲，他甚为得意，嘿嘿几声，敞着衣襟，腆脸笑道：“要钱，我是一文不名，不如将这身衣衫抵了与你换酒吃，如何？”    风儿见到这般有趣的行止，再一次乐得哈哈笑出声来，雪儿也忍不住莞尔微笑。    店小二听得赛诸葛的话，真是横眉怒目，挥着拳头便要发作。    张锡风见这矮胖子好生惫懒，小二也过于吝啬，杠上之后简直一对活宝。“嗤”的一笑，上前劝解道：“小二哥，这位兄台既然说有了钱便还，并不是存心赖账，你就给他打上一碗酒，那又何妨？”    店小二扭头瞧了张锡风半晌，皱眉道：“这位客官，您说得倒轻巧。这家伙惯会讹人，骗酒的本事大得不得了。我们已经多次赊给他酒吃，可他今日不给，明日没钱，积少成多，现已欠了几十文钱！”    那赛诸葛见店小二当面戳穿自己的大言，不由捧腹大笑，脸上殊无羞赧颜色，却也毫不着恼。店小二正色道：“掌柜的早吩咐下来，这赛诸葛不来也罢了，若是来了，定要令他先将欠账清了，否则一滴酒也不给他。”    他边说边将自酿的若下酒斟入一只大瓷碗中。这酒真好，一倒出便即酒香四溢。小二端起碗来，细细抿了一口，故意陶醉般赞道：“好酒啊好酒！”    赛诸葛本来就馋涎欲滴，被小二这么故意一激，更是神态猴急，将身体前倾，似乎若再不给他酒，就要前去抢夺了。    张锡风见他这副馋酒模样，不由好笑，对小二道：“小二哥，你这人也真是的，便是一碗太多，小小的给他倒上几口，杀杀酒瘾，又能怎样？也罢，他不过是欠了十几文钱，你既免了我的单，我便来替他还钱，顺便买碗酒给他。二十文够不够？”    店小二赔笑道：“够了够了。”    张锡风伸手入怀，手指一捻，已得其数。握着厚厚一叠铜钱，反手向桌上轻轻一掷，道：“拿去罢！”    那店小二满以为这一叠铜钱势必满桌乱滚，慌不迭张手去围。岂料那一叠铜钱中的每一枚落至桌上、将弹未弹之际，均有另一枚铜钱覆在其上，恰恰将其压住。当最上一枚铜钱落定，发出“铮”的一声的时候，一叠中统通宝竟整整齐齐叠在桌面，静止不动。    那店小二看得目瞪口呆，风儿雪儿一齐拊掌喝彩道：“好少主！好功夫！”    张锡风这一掷之中，用上了“掷象功”的手法。一掷之中，有虚，有实，有刚，有柔，其分寸拿捏极为不易。他听两位心爱的小娇娇称赞，甚是得意，抚颌笑道：“愣什么，还不拿走？”    赛诸葛洋洋得意，连连挥手道：“去去去，这位兄台既已替我付了酒钱，便快快将酒拿来，少一滴便拿你是问！”    店小二看了看张锡风，又看了看赛诸葛，收了钱，挠着头讪笑道：“是是是，这就去，这就去！”斟了满满一碗若下酒，放在赛诸葛面前桌上。    赛诸葛见到酒，满脸的红光饱绽开来，好似全身都轻了三两，大声赞道：“好香好香！”他陶醉状嗅了嗅碗中酒，神秘的怪叫几声，右手轻拍桌面，便见这盛满酒的碗，“突”的一声跳将起来，正好落在他张开的左手上，一滴也没洒出。他接过酒，朝张锡风挤了挤眼睛。    张锡风一愣，旋即已知面前这个形容落拓之人绝非等闲之辈，只不知是敌是友。他脑子转得极快，哈哈一笑之间，已在赛诸葛面前坐下。